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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毛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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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般矛盾了很久。

依著她的性子,做事就要明明白白,她與此人是如何有舊的,何時,何地,何種程度,何種感情,後事如何……跟對方糧草兵馬的簡報一樣列出個單子,最好不過。

但是她一句話問出來,虞授衣只模糊地說了一個大概,而且對方瞧上去似乎有點消沈,她又不好再刺激,只能緘了口。

薛儒領了一萬輕騎迅速遠去,兩盞茶的功夫,黃土飛揚,浮塵漸漸落下,虞授衣坐在元氏院中小石桌上,一套瓷茶壺擺放整齊,上好的香片濃釅,他左手執了一冊書卷,垂眸翻閱時不動如山,仿佛周圍的風都是沈凝的。

元氏怕孩子吵著貴人,托了鄰居的姑嫂照看,自己蹲在廚房門口開始剝筲箕裏的毛豆,一手捏著,另一手拇指一掐一劃,再翻開帶著細密絨毛的殼子,幾粒翠色的豆子就叮叮當當落盡搪瓷碗裏。

解般練了半會的劍,順便劈了一捆柴,將伯濁劍架在一邊,拉了把椅子坐在元氏旁邊,也抓了一把帶殼毛豆開始剝,可惜剝完了殼,豆子也被擠出了水,爛糟糟幾粒,解般也不好放進搪瓷碗裏,拿在手裏頓了頓,塞進嘴裏生吃了。

元氏忍不住道:“剝這個豆子,大拇指指甲要又平又長,對準中間那條筋,破開的時候用力也要均勻些。”

解般嚼著豆子,悶聲道:“你手巧,我也就會洗個菜。”

元氏眉開眼笑:“我看你剛才那柴劈的就很不錯!條條跟刀削面似的。”

解般:“……小意思。”

從軍者不方便留指甲,解般只能將豆子放手裏慢慢搓皮,她搓完一條,元氏已經剝完十條。解般邊搓邊走神,想起這時候奉烈關的戰役估計已經開打了,她平生除了打仗也不會什麽別的事情,等戰事一了,她做什麽呢?難道一輩子窩在山溝裏跟寡婦搓毛豆?

……聽起來還怪讓人動心的。

她正思慮著,忽然又有條板凳被拉過來,然後身邊皚雪似的身影坐下,滾邊的披風被橫陳在石桌上,此刻的虞授衣退去了沈沈的壓迫和厚重,眉間寡淡,如世間閑雲野鶴的世家公子。

他從筲箕裏拿了一條帶殼毛豆,送到嘴角,輕輕銜住那一條細筋,迅速往下一扯,然後毫不費力將殼剝作兩半,指腹從上往下一搓,三四粒毛豆就跳著滾進搪瓷碗裏。

解般見此,頓時覺得打開一條陽關道,立刻停了搓豆子,把豆子角往嘴裏一送,嘎嘣一聲脆,豆皮攔腰斷去,解般條件反射一咽,咕咚下了肚。

元氏:“豆……”

虞授衣擡眼楞了一下,立刻伸手過去想拍她的背,然而剛碰到解般的背,又生生停住,指頭不自覺往回收了收,緊緊斂著眉道:“……可有事?”

“無事。”解般看著手中半截豆皮,伸手撓了撓喉嚨,“就是……感覺吞了半條毛蟲。”

虞授衣:“……”

解般將手中半截豆皮裏的豆子倒了出來,又揉了下喉嚨,咳了一聲,起了身:“我去拿些水潤潤喉嚨。”

隨著她起身,虞授衣垂眸,默不作聲將手收回。

十餘年的從軍,險惡境地不知幾何,都在濕地上挖過蚯蚓,解般自然不覺得吞毛蟲有什麽惡心,就是毛豆殼上刺毛太多,有點齁嗓子。

咽了幾口水後,解般重新坐下,用老辦法一心一意搓豆子,元氏懾於虞授衣的身份,不敢擅自開口,悶聲不響地剝。於是三人圍著一只筲箕和一只搪瓷碗,沈默地剝了半個時辰的毛豆……

多年後,權傾大穆的名將解休衷,在同僚打趣問及她對穆帝的第一印象是什麽,解休衷微揚下顎,望天想了片刻,答道:“陛下咬毛豆的功夫很是不錯……”

立刻有看不順眼的臣子趁機去穆帝跟前小報告,穆帝如往常一般寡言,厚重的大氅沈凝了一個國朝的威嚴,聽完這話後,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,垂了眸道:“休衷是個知規矩的。”

臣子不解,然而穆帝不再多言,微微往後靠在椅背上,明擺著是不願多聽。之後和解休衷鬥了半輩子的太傅薛儒聽聞,狠狠斥責了那臣子,恨鐵不成鋼道:“解將軍有帝寵在身,萬不得已不可擅動!咬毛豆的功夫有多少價值可諫的?人家還沒說是嘴上功夫呢!”

待那臣子羞愧萬分地走了,薛儒生了半會悶氣,一把將扇子摔在地上,想起解將軍如日中天目中無人的模樣,更是恨聲道:“山清水秀,田園風光,是個作奸犯科的好去處——”想起解休衷是個女子,一定不會主動,只能再悶了一口氣暗自埋怨穆帝,“可陛下的膽子都去咬毛豆了嗎!!”

晚間元氏炒了一大盤青椒毛豆炒雞丁,與昨日解般做出的焦飯的味道像是隔了八百條楚河,解般津津有味舔了盤子,主動幫忙元氏收拾碗筷,因為心情愉悅多說了幾句話:“你姓元,那是叫什麽的?”

元氏楞了下,才露出一個笑:“我夫家姓元,我姓聶,聶小塘。”

解般想了一會,道:“好名字。”

元氏奇道:“如何個好法?”

解般說:“字簡單,我應是都學過的。”

元氏:“……啊,這倒也是。”

解般又說:“我學識不夠,母親只留了我些兵……保命的冊子。辭藻我不懂,因此我不喜歡偏詞難字,若有人名字裏頭有字我不識得,心情總是不好的。”

虞授衣默不作聲地撫上額角:“……”

這也只能說,征澤大將軍的禦下之能確實不錯,在無意之間,一枚甜棗和一個巴掌就同時左右開弓了……

翌日的清晨,留駐此地的六個重甲兵近衛已經開道回來,解般剛練完劍法,精冶的重劍被使得翩若驚鴻,沙塵圍繞三尺而久不落,刀光劍影中的布衣女將渾身攜帶殺伐之氣,眉眼間仿佛蘊了血光。

元氏拿了帕子過來給她,又遞過去一包幹糧,微微笑道:“昨夜煎的蛋餅,還有悶烤的小糕,路上當牙祭也可以。”

解般擦了汗,拎著包裹,掂了掂:“這麽多?你可還留了你自己的?”

元氏說:“你們此番去的是奉烈關,小解你又有一身好武藝,保家衛國,我也要有點心意。”

解般一怔,竟不敢看元氏的眼睛,然而退回去又落了她的面子,只能先沈默接過,勉強笑道:“謝過,若是能再回來,解某定當報答。”

元氏笑了笑,欠身作了一禮:“保重。”

解般低聲回道:“保重。”

此番上路,果真不見一匹馬,馬蹄印都沒有一只,隆冬時節,整條黃土路上能看見的活物只有解般和虞授衣,一路上若是一句話不說著實尷尬,解般氣沈丹田良久,從包裹中摸出一塊糕,用手背蹭了下前方虞授衣的披風,問道:“吃糕麽?”

虞授衣的步子頓住,冬日寒風掀不起厚重的滾毛披風,只將裏面皚雪的衣角吹得褶皺。解般走上一步,目光漫無目的看向前方:“我身為大黎將軍,受之有愧,既然是你國家的子民做的東西,還是你吃了比較好。”

虞授衣微微側過臉,心裏滲出一絲別樣的情緒,先前她蹭過來的那一絲微微的甜迅速流逝,聽了她的話,反而衍生出絲絲的煩悶。他向來能輕易拿捏住自己情緒,上一次心裏產生這種郁氣還是在奪嫡之戰中,時隔數年,他雖是對自己的情緒頗有質責,然而說話時還是不動聲色的模樣,輕輕道:“還是無法忘了大黎?”

解般目光移過來,心想大黎還沒倒,戰事當前,就是想忘也忘不了:“自然忘不了。”

虞授衣這回閉了眼睛,然而僅僅一瞬又重新睜開,睫毛下的眼瞳流光別無二致,只是壓了更深沈的風雲,半晌,他接過解般手中的小糕,道:“我知曉忘卻母國是難的,慢慢來,穆戍也有幾處名勝,也助於散心。”

解般心想本將軍曉得雄風老二為什麽不殺這個一奶同胞的八弟了,寄情山水的皇子不足為懼嘛,但見對方這麽體貼,便客氣道:“……那你有心了。”

虞授衣又看向前方,手指自披風下伸出,頓了半晌後還是扶了解般的手臂:“前方有地方結了冰,你跟著我的步子走,別摔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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